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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不见的世界 看得见的温暖

  发表时间:2014-03-25 【字体:

   

  ◎ 徐 

  不管了,豁出去了,就这么走吧!身后的地铁车门在“嘀嘀”声中关闭,地铁开始轰鸣起来。

  我拿着盲杖。盲杖,多难看啊,像我这样年轻优雅的女子,怎么能和这玩意儿联系在一起呢?两年来,我总是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着。但是现在……不管了、不管了,统统扔在一边吧,就像呼啸飞驰的地铁车厢把我一个人扔在站台上一样。我把那诸多亲友的唠叨也全扔身后的隧道里了。

  “什么?你自己出门?不行不行。”他们嘴里是一百个不行。自我生病失明两年多时间里,他们一直固执地说:“你是女孩子,不能单独打车的,遇到坏司机怎么办?多收你钱,绕远且不说。你看不见,他拉你到哪儿你根本不知道。碰到坏人,要出就出的是大事。不光是侵犯你,现在把人骗去迷倒了摘你器官、抽你的血、换你的骨髓的事多得是,必须严加防范。”

  血淋淋的,令人毛骨悚然!

  “我可以坐公交、乘地铁。”

  “那更不行!咱们住在喧闹的大街边,你要过几个十字路口,车多不说,最讨厌那电动车,骑得飞快,无声无息,万一撞到你,那么快,肯定把你撞飞了,非死即残,我们已经是残疾了,不能……”

  “地铁一号线和二号线不像五号线有一个防护门,直接就是车厢门,你迈不好一下掉地铁里怎么办?你碰到没停稳的车门上怎么办?一号线的人任何时候都那么多,一个个往死里挤,你根本上不去车。乘务人员根本没功夫搭理你。就算上了车,下车时你能准确一步迈到站台上吗?万一不行。你现在可出不得一点问题了。你再出事,咱们家也完了!”

  我也一直不敢单独拿着盲杖独自行走,倒不是被他们的恐怖言论吓到,健康时看电视,大腕对盲人惟妙惟肖的模仿引起的捧腹,还有地铁里神出鬼没的残疾乞丐,这些通通让我觉得身为残疾人简直就是可耻的,现在要拿着盲杖这种东西向所有人宣布“我是盲人”,天!没法想象!把脸往哪放啊!

  可是有人却一直坚持要我自己用盲杖走路。我的同事们,在我只是坐在办公室里“足不出户”的时候,还会带着我在办公楼里四处转悠熟悉环境,然后,就如同忘记我是盲人一般让我自己溜达,只是在我快要撞到墙上的那一刻,才大喊一声“小心前面!”大家都坚持要我用盲杖。起初,只是客气地问我“怎么不用盲杖呢?”后来就直接说:“你还是学一学定向行走吧,总是依赖别人陪伴可不行。”连领导也抓着我不放,给我在盲人定向行走培训班里报了名。躲不过,我只有乖乖迈出这一步。于是大家又盯着我自己拿着盲杖走路,从残联的楼道到门外的马路,“不许走偏!”“注意摆动盲杖的角度!”就这样,我学会了定向行走。

  在连护栏都没有的二号线,我得小心别掉沟里去,我慢慢走着,拿着盲杖轻轻划拉,我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,西北口,从我下车的位置走到那边,几乎穿过了整个站台。盲人行走的盲道在离车厢很近的位置,我不敢走那里,上下班高峰期人们都在那排队,我怕被挤下去,所以尽量在站台中间走,可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走的方向不会偏离。只能用听力,幸好地铁那么聒噪,我可以和它呼啸着向前形成那道声音线的方向保持固定的距离,只要没有听到这声音变大或者变小,我的方向就不会偏。我走走停停,感觉自己走偏了就停下来,等着有地铁进站或者出站,跟着它往前走。我感觉到,自己拿着盲杖的手捏得很紧,已经有些出汗,而我的步伐也像是走在很窄的独木桥上那样,几乎走成了猫步,而且身体还左摇右晃的有些重心不稳的样子,虽然我是走在十来米宽的站台中间,要保证自己不偏到轨道里去,得时刻注意着!时刻小心着!以前看得见的时候,我搭过无数次的二号线,可是现在看不见的我,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自由地在这里穿梭了,短短几十米的站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。

  突然,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臂上,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:“你去哪里,我来带你吧?” 可以解脱了。我长舒了一口气,我压根儿不想拒绝,终于不用再担心掉进地铁轨道了。我一定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,连自己都能感觉出来,我说:“那太好啦,我能拉着你的手吗?”于是我就这样拉着对方一个陌生人的手,一起走向地铁出口。我感觉她是个腼腆的女孩子,个子不高。我猜想,也许她会有圆润的脸盘和白晰的皮肤。她说话的速度比较慢,话也不多。她的手很温暖,衣服袖子盖住了她的半个手掌,她的手指很圆很嫩。她用手紧紧拉着我,遇见电梯和楼梯的时候会更加用力一些。她一直送我到地铁外的公交站上,在11月初的冷风中陪着我一起等车。从交谈中我了解到,原来她就是地铁站的工作人员,其实她是穿着制服而不是像我这样穿着羽绒衣出来的。她专门为送我。意识到这一点,我想让她回去,回到温暖的车站里,她却固执地一直等到我的那一趟车来到面前。车门关上的时候,我还听见她的声音:“小心点啊……”

  我没有想到头一次出门会这么顺利!公交到站以后,大嗓门的司机大叔冲我喊:“你别着急啊,就从前面门下吧,我等着你,慢慢下车。”我伸手扶着门把手跳下车,像以前看得见那样,稳稳当当地落在路边地面,回头冲还没有关上车门的司机挥挥手,感觉他似乎也在冲我点头。这不是想象,此时此地,人和人之间的互动,就有这种能量的存在,即使看不见对方的脸,也能感受到那种温馨和亲切。

  继续往前,我要在飞驰的汽车旁边寻找自己的方向,在匆匆而过的人流中躲避着不被碰撞,随时准备让额头迎接横伸出来的树枝和大车的车灯,随时预备脚下踏空或被绊住,对于这一切我都准备好去迎接了。

  我想我很快乐,虽然整个路途中我都十分忐忑,走得全身都冒了汗。可是心情却是很奇妙的感觉,两年了,整整两年,我都快忘记这种自由的感觉了!想要出门就自己走出去,不用找人陪伴,不用迎合别人的时间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!虽然这一点暂时还不能完全做到,但就是这种感觉没有错,独立的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我终于又可以随意地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了,我记得这道路的氛围和夜的空气。只有自己从其中走过的时候才是这样的,若是让家人带着走,似乎是注意不到身边还有灌木,头顶还有树枝在摆动,还有那些掠过肩头的风,只有自己行走才会重新敏锐地感受他们。

  ——他说话的时候有点南方人的口音,声音听上去很文气。他带着的小朋友很活泼,在他轻轻扶着我的盲杖带着我走得时候,小朋友会自己突然跑到路的一边去看大汽车,他笑着捉他回来,他也咯咯笑着,我问他,是你的孩子吗?他说是外甥。小朋友就绕到我的旁边,叫我阿姨。

  ——她应该是晚饭后出来遛弯的大妈,每天我经过的时候,都可以听见她们聊天时悠闲的笑声。她远远地招呼我,对我介绍说哪里是花坛,哪里有树坑,你得往这边走。她领着我向前走,要把她的手机号留给我,让我以后下公交车后打她电话,她说她家离公交车站很近,她愿意每天送我回家。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,我手机上记得是:好心的大妈。

  ——她的工作我猜不出来,不过她的谈吐让我感觉她很有老师的气质,而且是大学老师。温文尔雅而且平易近人。她没有直接拉着我,而是用手轻柔地扶着我的肘部,在有台阶的时候轻声提示,她和我聊起我的工作,我就想告诉她,其实自己这样出来走路也才一个星期。她说,是啊,总要自己适应的。语气有些感叹也有些赞叹。她告诉我,她住在马路对面,但是却一直陪我走到我家大楼的电梯。

  ——他是我家楼上的爷爷,在我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,就过来拉着我的手臂说:“姑娘我带你上去,我刚看见你妈妈已经回家了。”他无比担忧地叮嘱我说:“以后你还是别自己走,多危险啊。前不久,咱们楼上的老局长在这路口就被电动车撞倒,大腿骨折了。”

  天气不好的时候,我打的上班。出租车司机问清路线后,径直把车开到办公楼跟前。有好几回司机居然不收我的钱!他乐呵呵地说:“嗨,多大个事儿,顺手帮你一把呗!”

  刚下出租,大叔走到我身边,伸手抓住我的衣袖。他是我办公楼停车场的管理员,之前我自己出来买东西时他曾多次帮助过我。

  他带我绕过横栏杆,然后带我进办公楼,送我到电梯,看到电梯门关上才放心离开。

  以后,每天早上我下出租车的时候,他就已经站在车门外边等我。

  现在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盲杖难看这回事,重生一般的快乐把它完全抵消了。而且,谁说过我这样难看呢?

  以前从来不曾留意这些,当我带着明亮的双眼走在这城市中时,反而看不到城市的模样——只看见漂亮的高楼和马路,看见有着绚烂灯光的商场和娱乐场所,我以为这就是城市的全部了。以前我从来没有留意那些陌生人,他们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,他们是每天走在路上的行人。我们的眼神会偶尔落在彼此的身上,但是又很快移走。他们和我,今天看见了明天就不再遇见,他们是在同一座城市走着同样道路过着不同生活的人,是擦肩而过的不相干的人。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我听不清的交谈声,疾驰而过的车辆发出的“轰隆轰隆”的声音和马路上转瞬即逝的安静。这是你我身边流动的风景,却永恒地似乎一年又一年没有改变过。你能想象得到吗?有一天你会和这风景中的一个谁遇见。他关注你,并肩携手走一小段路,像个老朋友一般,即使今后不会再碰到,此时此刻却留下永恒的温暖。

  是这些人鼓励我带着婴儿般单纯的信任来拥抱这个世界,用热情和欢乐的目光注视每个人。

  手,不同的手。结实的、柔软的、光滑的、粗糙的。拉着我的,扶着我的,在我下地铁时顺便帮我挡开别人的手。

  我不停地说着“谢谢”,但是怎么一个“谢谢”就能够表达我内心的感受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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