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灵的眼睛
◎ 谢 冕
读史光柱的诗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感动。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天真,他站在大自然面前,有一份纯净的赤子之心;一方面是由于他的严肃,他的笔伴随着他的心总在思考,从外部世界的一草一木,到内心深处的冲撞、矛盾、抗争。近于孩子的真纯加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思索——思索预示了人生的成熟——造出了独特的美感。
《眼睛》的作者通过他的抒情,阐发了某些人生的道理,这些阐发当然不会都是深刻而独特的,但由于这些特性的思考发自他所特有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,加上他质朴自然的表达,却产生非常独特的阅读效果:这是一个战胜了痛苦的灵魂的私语,读他的诗感到是在和一个生命强者对话。诗人是那样热爱并钟情于世界的色彩。“如果你去看原野,务必带我同行。”原野的色彩是他的欢乐和感动,这是真诚的祝愿。他深知“光明与黑暗,只隔一层薄薄的眼膜。”而光未必能够穿透那永恒的黑暗。《如果你去看原野》这首诗中有非常动人的排比。那种“每一次冲击,不会只是嗟叹,而没有欢愉”式的连环段落,造出了巨大震撼和情感效果,传达出生发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冲动:
我不只一次地假设过
假如给我三天光明
假如给我三小时光明
假如给我三秒钟光明
要是我们了解眼前这位诗人的不平凡的生活经历,我们便会理解他的这“假如”背后的全部悲剧性。最典型的是《眼睛》这首诗,那是保留了他对眼睛的最初记忆。妈妈的答复充满诗意:村庄的眼睛是井,山崖的眼睛是裂缝,沟壑的眼睛是深陷的岩层,海的眼睛是岛屿。他的关注和幻想,凝聚着人生复杂的体验。
史光柱把最为浓烈甚至揪心痛苦的主题,出之以自然而近于平淡的风格,他的艺术节制能力是惊人的。他的成功在于他绝不放纵自己的情感。在他天真纯净的背面,深藏着他撕心裂肺的呼喊。他能把自己的激情“减少”到最低度,而不是我们在别的诗人那里容易看到的那种情感泛滥状态。一个成熟的诗人知道如何在抒情诗中适当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感,并且善于处理这种表达的“度”。有约束的适度的传达往往体现了艺术的成熟。《总有一些惋惜的音节》这题目是就人生乐谱而言。在这张乐谱中有华彩的乐章,但也有令人叹惋的音节。在这些淡化的词语背后的是什么,对于史光柱而言,无疑是巨大的不可弥补的遗憾,是生命的至痛。但他似乎有着不动声色的冷静,“每个白昼,都是光蘸着黑色的墨汁书写”。不了解诗人身世的人很难想象,他面对光、墨汁这些字眼时所具有的感情份量。
史光柱喜欢以理入诗,这是他的特点。也带来一些质胜于文的缺陷。像“命运之手,也许将你驰入险境,如冷寂的漩涡,撞击扁舟,不能因此茫然自失,断言搁浅的船,永远不能把漏洞修补。”等诗句,议论的失之单调是明显的。但却不能轻率地比拟于以诗说教的弊端。需知,对于我们这位年轻诗人来说,这诗句与其说是他在通过具体感受抒写情怀,不如说是他为对抗命运打击迸发而出的心灵呼唤。
以上那些诗例,或具体或抽象,大体总与诗人个人经历有关,在另外一些并不具有自传色彩而是一般的社会性的抒情诗中,他也有这种相当动人的调节情感的能力。《输球之夜》是一首激情诗篇,那具有发自肺腑的“我们还要等多少年,中国还要等多少年”的焦灼,但激情却被处理得恰到好处。
输球之夜
我们都醒着
风砍着明月里的树
沙滩上
有朵鲜花抽泣
醒着的人感到了风在砍月里的树,这是何等意境!它把疯狂和颠倒的醒者的心境不动声色地抹上重重的几笔。
史光柱这种诗学上的适度和节制的品质是与他的人生态度相统一的,作为诗人与作为平常人二者体现出高度的一致性。他有一种强大的自审力,他知道在生活中清醒地确定自己的位置,因此他能够把痛苦弱化到最低度。《如果命运不安排你作花》是一个动人的题目。史光柱似乎承认了命运的这种安排。他告诉自己,也告诉别人,如果是这样,不要抱怨和悲戚,请加入我的行列,让我们“像小草一样开始,也像小草一样结束。”言词恬淡而心境高远豁达,这是诗人心灵深处动人的声音。
史光柱长于通过一些社会和自然场景,抒写人生的某种感悟,他能把充溢的感情成份纯化并包蕴在理性的阐发之中,冷静清醒又不乏激情,但激情又不是外露的。这种写法是他的擅长,有时写得多了,不免给人重复单调之感,但另一类诗恰可弥补这种缺陷。这些诗涉及他自身的情感生活。若说这是爱情诗,则也只能是史光柱所独有的爱的自剖而与他人迥异。在这些诗中,他展示的是一幅独特而又复杂的画面——那线条是纠缠而紊乱的,恰好映衬了一种特殊境遇生发的模糊心事。《我已感觉到了》中写出生怕被烫伤,又担心失去,一切的犹豫不决或痛苦难言,均非本意而又矛盾重重,“何时才能理解这份踟蹰”留下的也是极其复杂的内心矛盾。这样的爱情传达较之习见的爱情诗,自然有一份独有的深刻。《留你》写湖光塔影中一种异常独特的景色,“半个太阳照着半山嬉戏,半山愁絮,半个月亮陪我闯荡,半生功过,半生迷离”,异常独特情景交汇,现代诗情又借助传统韵味,造出非常动人的情调。特别是以下几句:
黄昏深处尽是往事
一个梦碎了
另一个梦珍藏的是烙迹
看似脱口而出,却让人感到千锤百炼的功力。这位诗人着实让人猜想——他似颇质朴清远,却不时有华章丽句推出。这些佳句甚至险句的出现,之所以让人吃惊,是因为他的底色是自然平淡。史光柱在这样做的时候,丝毫没有刻意渲染的意图,这种平静之中的举重若轻,体现诗人的丰实的底蕴。
最后,还应谈到史光柱关于战争题材的诗。一个从硝烟滚滚的地方走出来的诗人,不能不保留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。生活经历和文学表现并不是一回事,尽管它们有联系。一个从那里走来的人,不一定就能像史光柱一样把那表现得精彩而有个性。有许多关于战争的诗,也有许多并无独特表现的此类诗。史光柱在《阵地》中写那永难忘怀的伤口,是让人震动的:“最浅的是伤口,最深的也是伤口,比伤口深的不是井,不是海,不是苍穹,而是血泊中的最后一眼”。《战争》是一个大题目,诗人统共只写六行:
闪电将一个殷红的烟头
按在大海碧绿的胸脯
疼痛使它遍体久久颤动
在急骤的惊恐中
扩散的烟雾
夹杂着一种异常的腥气
超脱、凝括,完全新鲜的意象和语言,显然是大手笔。